這一夜, 後稷城舉辦了盛大的祭祀活動。

犧牲在這場戰鬥中的士兵遺體被一一收殮，在全城人莊嚴的公祭之後被火化安葬，他們的姓名也被鐫刻在英烈碑上面。而在這之後, 就是活下來的人進行的徹夜狂歡。

根據戰功表現不同，每一支隊伍都有人被選中, 進入神廟和女神一起參加夜宴。他們一個個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一邊舉杯痛飲一邊用熱烈的目光註視著坐在首位的葉懸光。

這是他們的女神。

她一手建立了這個國家, 給他們帶來了一百多年前想都不敢想象的生活, 讓從前最卑賤的奴隸也有資格過上安寧祥和的生活。不僅如此, 她還為他們指出了一條通往更加先進的世界的道路, 那不是從前的神使或者先知們口中晦澀不明的預言，而是清晰可見的、只要他們朝著那個方向努力就能實現的理想。

這過程中肯定會有人犧牲的，就像今天死去的那些人一樣，可這有什麽關系, 從前的幾千年他們都是那樣麻木地度過，如同蜉蝣一樣朝生夕死，毫無意義, 比起那樣麻木地死去，像是現在這樣為了可見的美好未來戰死顯然要有意義得多了！

酒酣耳熱, 氣氛漸漸升溫。就在這些戰鬥英雄狂歡之際, 忽然有人聽到首座的葉懸光輕輕嘆了口氣。

這一聲極輕，可在這些一直關註著她的人耳中就如同一聲命令一樣, 頓時讓他們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冕下, 您是有什麽煩惱嗎？”青年揚斯克湊過去問道, 他一雙眼睛閃著堅定的光芒, 拍著胸脯保證道, “請說出您的願望吧, 無論是什麽，我們都會用自己的性命為您實現！”

他的話引發了下面一群熱血青年的轟然應和，葉懸光輕輕笑了下，笑容卻有些憂傷。

“把大家卷入這場戰爭，我其實一直感覺到很愧疚……”她輕輕眨了下眼睛，“你們應該知道，這場戰爭的起因，是因為我拒絕交出牧羊女海倫娜，而狠狠得罪了命運之神的妻子潘加……”

青年們都只知道這場戰爭的起因是命運之神欺負了他們的城中女孩，並不知道葉懸光是怎麽對待他們的。等到聽葉懸光講完，一個個剛剛冷卻下來的熱血都再次沸騰起來。

“您的做法沒有任何問題！”揚斯克通紅著一張臉揮舞著拳頭說道，“如果是我，一定比您做得更過分！他們憑什麽覺得我們都是螻蟻，隨便他們踐踏？就憑他們是神？我們的女神也是神！女神就從來沒有……女神一直對我們很溫柔，我願意為了女神做任何事情嗚嗚嗚……”

他說著說著就因為酒意而激動得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憑借著本能想要更加親近自己敬慕的女神冕下。可就在青年那張稍顯稚嫩的俊朗面孔快要貼到葉懸光身前時，那張臉忽然被一只突然出現的手擋了下來。

揚斯克茫然地擡起頭，就看到了突然出現在兩人中間的青年男子。白衣銀甲，冷若冰霜的神態也壓不住那獨屬於神祇的綺麗美貌。他身上那種有別於葉懸光的凜然氣質讓揚斯克凍得激靈靈清醒過來，這才意識到自己沒法再和以前一樣親近自己的女神了。

女神身邊不知什麽時候，多出了一個比他們強得多的存在，同為神祇，擺出的也是一副只有他才配站在那個距離的態度。

揚斯克不甘不願退回原地，哀怨得就像是只被主人一腳踢開的小狗。

葉懸光輕輕捏了一下謝如期的手指，示意他別在這時候出來掃興，她繼續微笑看著這群神情激動的年輕人們，因為年輕，所以這會兒他們表現出來的情感都是發自內心，也讓葉懸光更容易感知他們真實的心情。

“你們不怪我就好。”她繼續用那種平緩略帶憂傷的聲音說道，“其實這些年我也一直在迷茫，如果只是發展我們的道路，我有信心讓大家過上更好的生活。可你們應該也清楚，我們的頭頂上始終有世界樹壓著。”

房間裏的聲音忽然靜了下來。

葉懸光沒理會眾人臉上各異的表情，繼續說道：“那些神祇要的其實也不多，只要我們臣服，低頭，給他們應有的尊重和供奉，應該短時間內也不會要求更過分的事情。只是我總是不甘心，所以才會發動一次次戰爭，讓你們一次次犧牲……可是你們也看到了，這樣的犧牲其實毫無意義，我們傷不了他們的根本，反倒是我們的國家會一次次卷入戰火……”

“有意義的！”揚斯克再次打斷了葉懸光的話，滿臉激動地脫口而出，“為什麽我們要臣服於那些神祇？您也對我們說過，人類並不是由神造出來的，我們是自然進化的產物，哪怕時間之神加速了時間流動讓我們誕生，也只是提前了這個進程而已，我們總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然後走到今天的位置，我們沒有任何理由對他們感恩戴德卑躬屈膝！”

“你們呢？也都是這樣想的嗎？”葉懸光看向宴席上的其他年輕人。

揚斯克有些醉了，他本就是沖動的性子，這會兒說出這種話也不奇怪。可在場還是有真正冷靜清醒的少年英才的，在葉懸光的註視下，他們對視了一眼，一個名為安薩爾的青年站出來說道：“冕下，我們的想法和揚斯克相同，與神祇的戰爭必須要發生，且這種犧牲是我們必須接受的。”

“為什麽？因為你們也不甘心臣服嗎？”

青年沈穩地回答道：“不是不甘心，而是臣服並不能換來和平。冕下，我們雖然沒有經歷過一百多年前的那個時代，可也認識其他國家的人，我們清楚那些國家的人類在神祇眼中和豬羊祭品沒什麽區別。既然如此，為什麽我們就能肯定後稷城只要表示臣服就能維持現在的相對獨立？”

“說得對！我們的地位是因為戰爭，因為四次滅神之戰和其間不停歇的摩擦而爭取到的！因為他們覺得我們不好惹，所以便不會輕易欺辱我們我們能發展是因為戰爭，而不是憐憫！”

“一旦我們放棄戰爭，懼怕犧牲，他們就會得寸進尺，步步緊逼，最終把我們也變成其他人類那樣予取予求的樣子。沒有中間地帶！”

“請繼續帶領我們戰鬥吧，女神冕下！我們不怕犧牲，哪怕前方的路途只有絕望，我們也會跟隨您走下去。至少這樣我們能清醒站立著迎接死亡！”

葉懸光的嘴角漸漸帶上了一抹笑意，不同於之前為了維持女神形象的營業微笑，這次的笑容是真的來自心底的釋然和放松。

看來還是她小瞧了自己培養出來的人啊。

一百二十年，已經足夠一個國家完成兩代人口更替，在更加富庶安寧環境中接受系統教育成長起來的青年們有著更加蓬勃健康的精神狀態，足以撐起這個新興國家的脊梁，甚至比起她這個瞻前顧後的老家夥，這些人還要更加果決堅定。

葉懸光舉起酒杯，向著今天剛剛取得勝利的勇士們遙遙一敬：“既然如此，那就預祝我們在將來與絕望的戰鬥中，永遠鬥志昂揚，永遠銳不可當。”

“敬戰鬥！”

“敬絕望！”

“女神冕下您不要和那個小白臉靠那麽近啊！您看看我們，我們長大了也不會比他差的啊嗚嗚……”

很快，那些原本還算清醒的人也都喝多了，宴席的氣氛越發熱烈。而葉懸光則趁眾人酒興正酣的時候悄悄離開了神廟。

謝如期出現在她身邊，表情還因為剛才那群小兔崽子的酒後真言不太好看。

“你和那些小家夥生什麽氣？”葉懸光輕笑著拍了拍他，“不會真的覺得我會在這種時代找個漂亮小夥快樂一夜吧？我還有正事要做呢。”

謝如期的臉色更差了，很想脫口而出問一句“要是沒有正事就打算快樂一夜了嗎？”可想了想自己的身份，他好像又沒有任何可以質問的立場。只能悶悶地問道：“你真的決定重新回世界樹了嗎？”

之前葉懸光離開世界樹的時候，面臨著一個是否敢於面對真相的抉擇，當時她還在進退兩難中迷茫，可是現在看她的眼神已經不再有半分退縮了。

“是啊，決定了。”葉懸光輕松地笑著說，“你們把真相描述得那麽可怕，搞得我之前就特別想去直面一下克蘇魯，只是怕我個人的行為會影響到這些普通人罷了。現在看來……他們要比我還要清醒勇敢得多啊。”

她轉過身來，看到謝如期緊蹙的眉頭，忍不住伸手輕輕按了下他的眉心：“別這麽喪氣啊。誒對了，你是三代神祇，在世界樹上應該也有自己的居所吧？上次去得太匆忙沒來得及去看看，這次是不是要帶我去參觀一下？”

月光之下，她言笑晏晏，就好像這次只是一趟普通的郊游一般，絲毫不知道自己將要面臨怎樣沈重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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